虽然陆痕钦手指受了点伤,但被她这三两句唬得不折不扣地完成了这顿饭,从头到尾没肯让她碰一点。
只有出锅时,夏听婵才过意不去地端起盘子,说什么也要为这顿饭付出一点劳动力——指端着菜从厨房拿到露台去。
陆痕钦将火候拧小,余光看到她在厨房里晃来晃去,恍惚间甚至联想到了婚后生活。
怔愣的几秒间,小火慢炖的热气蒸腾上来燎了下手侧。
他收回手,摸了下发烫的皮肤,低头看到指腹上她包扎的创口贴,又抚了下。
痴人说梦,哪有跟仇人新婚燕尔的。
等到正式开餐,天已经暗下来,风是微凉的,带着花园里清浅的青草香气,环形露台的围栏都是透明半身玻璃,用餐时随意往身旁一望都是全景视角。
夏听婵的心思一直放在风景上,连吃饭的速度都慢了不少,期间还一直在给陆痕钦夹菜,鼓励他多吃点。
“这个尝下,这个也来点……”夏听婵扫荡了一圈,盯着他咀嚼完咽下后才谨慎地跟着动筷子。
盘子是她端的,其他菜品或许不明显,但那盘蒜泥粉丝扇贝因为陆痕钦强迫症发作,摆盘时还特意调整了个“开花”位置,但现在每一只扇贝都不在它们原来的位置。
她特意摆得异常明显,好让他知道盘子里的菜被她动过。
如果他下了药,他肯定不能接受她的投喂,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沾上了毒药。
“吃点花椰菜。”她又从盘子里随机夹了筷子放到他碗里。
陆痕钦抬眼瞥了眼她。
夏听婵自然地冲他抿出一个和蔼可亲的微笑。
他慢吞吞地夹起来咬了口。
她没动。
细嚼慢咽后吞下,她瞄见他喉结一滚才欣慰至极,跟着在方才落筷的地方夹了个花椰菜。
陆痕钦好像什么都没发觉,自行夹了颗炸鳝球。
她依旧不动。
一直到他连续吃了三颗,她仍然谨慎地没有跟着将筷子伸过来。
“不吃么?”陆痕钦搁下餐巾,另夹起半只黄油蟹,右手拇指沿着蟹腹边缘的软壳处一压,发出轻微的“咔”声,剥出肉后浸了下蘸料,再送进嘴里细细嚼。
夏听婵只相信她随机夹菜后他安然咽下的菜,但话到这份上,她还是挨着他下筷子的地方夹了一颗炸鳝球。
他抬起脸,筷子一搁,支着手臂将十指松松交叠抵在下颌处,居然摆出一副准备看她用餐的模样。
夏听婵的筷子在收回来的时候打滑了下,这颗炸鳝球一不小心掉到了盘子外,她轻微叹了口气,万分遗憾地将其放入骨盘里。
面前伸过来一双筷子,陆痕钦用公筷重新给她夹了一颗。
“谢谢。”夏听婵绷着脸承情。
他盯着她看了会,忽然扯了下嘴角,不温不火地问:“这一盘我吃过了,还是不放心么?”
夏听婵轻微停顿了下。
三四年的时间没有让他对她的雷达失灵,他实在是太了解她了,她也太了解他了。
她眨了眨眼,忽然捡起原先掉到盘子外的鳝球,低头一口吃掉了,轻快道:“
你玩过那个游戏吗?叫女巫的毒药,这一桌里你选一个作为‘毒药’,我也选一个作为‘毒药’,双方都不知道,然后交替着吃,谁先‘中毒’,谁就输了。”
陆痕钦意兴阑珊:“假的有什么意思。”
“是呀,假的没意思。”她拨弄了下碗里他夹过来的那颗鳝球,也放入口中咀嚼、咽下,“所以……你还记得你那小半瓶有机磷农药么,在那儿,你看——”
顺着她的手指方向,他看到滚在露台角落里的瓶子,盖子没盖紧,但没有任何液体流出来。
已经空了。
空气中的沉默长久且深邃。
夏听婵擦了擦手,用筷子尖在盘子边缘处“叮叮”地敲了两声,然后往椅背上一靠,冲他摊手示意:“该你了。”
陆痕钦的表情沉静得像一潭深水,没有一丝波澜,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,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弓,蓄而不发。
夏听婵瞧着他这张脸,还有闲心在心底用黑色地狱玩笑来揣测了下他的心理活动:他听到她说下了农药后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,大概是一回生二回熟。
“快点呀,等下冷掉了。”她催促。
他没有收回目光,就着她灼灼的视线任意夹了一筷子。
他的视野余光一直在留意她的表情,瞥见她丝毫没有反应,于是眼睫更低地敛了下去……
自己在期待什么……夏听婵当然不可能露出半点紧张或者心疼的表情,她根本不可能对他心软的,早在几年前他就该清楚这个结果。
陆痕钦垂眸,像是释怀般短促地笑了一下,他没有选择已经“试吃”过的安全菜品,而是随意往其他盘子里又夹了一筷子,像是一瞬间什么都不在乎了。
两个人你来我往了小半场,倒是不用虚与委蛇地装了,但也没轻松到哪里去,气氛诡异又冰冷,谁也没吃到所谓的“毒药”。
不知道为什么,夏听婵总觉得陆痕钦对这个游戏颇感兴趣,他虽然面上不显,但胃口却比之前要好。
更诡异的是,正常人在选择时,当然不会轻举妄动去选择没试过的菜。
但陆痕钦不是,他稀松平常地按心意用餐,想吃哪个就夹哪个,就好像那小半瓶农药只是矿泉水,就是吃了又怎么了?
不是,他有这么饿吗?
大概是盯着他的时间太久了,陆痕钦抬起脸瞧了她一眼,神色平静地冲她举杯示意了一下,饮了口临时被她替换的西芹汁。
夏听婵终于从这个平静无波的眼神里看到一点荒芜,以及对世上一切事物都毫不关心的漠然。
包括他自己。
她短暂地怀疑了一下他是否想跟她一起死,但很快就否决了。
吵崩那天他亲口说过:“枪里有两枚子弹,我不是来跟你殉情的,我父母两条命,我花两颗子弹在你身上,很合理。”
他可是亲口说过殉情是犯贱,他陆痕钦才不犯贱。
夏听婵依旧很警惕,但吃来吃去,都是那几盘“安全菜”,逐渐有些不耐烦了起来。
她很想吃小青龙,想吃罗氏虾,想吃老鼠斑,但……
哎好烦!
这一桌子的菜,十有八九都是鱼虾肉之类的高蛋白,她哪个都想吃。
陆痕钦忽地取了一只新碗,用公筷夹了几只罗氏虾后,戴上手套开始剥。
夏听婵投过去的目光终于带了点感情,这盘罗氏虾是用花雕酒熟醉的,陆痕钦做的时候应该是参考了米其林的做法。
只要他试过毒,她就吃!
虾体红亮,他的手指也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修长,左手将虾头一拧,右手食指沿着虾背的关节处一划,虾壳应声裂开一道缝隙。
他的动作很轻巧,指甲尖挑开虾壳时几乎没有碰到里面的嫩肉,轻轻一捋,整条虾肉便完整地脱了出来,尾部还带着一点漂亮的弧度。
他替她剥过很多次虾,熟能生巧。
处理好的虾肉全被放在那只崭新的碗里,到最后一只才被他送入自己口中,而后看也不看她,就将这碗剥好的虾肉放在她面前。
夏听婵没反应过来似的瞧瞧碗里,又抬头瞧着他。
陆痕钦摘掉手套:“自己选没意思,互选吧。”
“规则不是这样的。”
“无所谓,你本来也不是什么遵守规则的人,我也差不多。”
于是后半程的游戏越跑越歪,陆痕钦剥完虾剥小青龙,再是剔鱼刺,每一样剥好后自己会先“人肉试毒”一样吃一点,然后才递给她。
夏听婵终于吃爽了。
但她哪有那种耐心,投桃报李夹还给他的全是啥也不用做的蔬菜凑合凑合。
他对此并无意见,垂着眼将碗里堆起来的菜一样样送入口中:“我不适合吃太多高蛋白。”
一圈下来,菜都吃个七七八八了,夏听婵彻底吃饱了,直言:“不玩了,我饱了。”
错觉般,陆痕钦的脸上居然有很短的一刹那,露出了点意犹未尽的表情。
他似乎很享受这种你来我往的暗中提防和试探。
就好像两株不健康的植株为了活下去,不得不互相从对方身上疯狂汲取养分,因此越缠越紧,勒进彼此的皮肉里血肉模糊,再也分不开。
就好像,困扰他已久的相处模式忽然有了一种病态的解题方式,可能不那么健康,但也解开了。
夏听婵索要答案:“你选的‘毒药’是哪一盘?”
陆痕钦不答反问:“农药气味很重,你放在哪里了?”
她看了他许久才说:“你不适合喝酒,我把你的红酒换成了西芹汁。”
陆痕钦顿了顿,收紧下颌望向自己脚边的酒瓶。
拿起来,取掉木塞子的红酒瓶里香气馥郁,摇晃间壁上的酒痕如丝绸顺滑。
闻不出一丝异常的气味。
而他原先斟好的那一杯,已经找不到了。
夏听婵说:“还有别的问题吗?”
他的呼吸控制得极慢,胸口几乎没有起伏,额前的碎发垂落几缕,在灯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。
她选择的“毒药”不在游戏棋盘上,而且是被她亲手替换掉的,以确保没有任何意外。
即便她在开餐前就意识到了这顿晚饭是一顿鸿门宴,即便她在他身边感知到了他起伏不定的恨意。
很奇怪的感觉,他弯起一个笑,但很快唇角又掉了下去,胸口发涩,好像植株的根茎细细地磨进了皮肉。
他不懂她为什么能对他那么残忍,在他痛苦时又无尽温柔。
温柔得就好像她非常非常爱他一样。
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她还能装作什么都变似的,用以前两人交往时的相处方式跟他说说笑笑,就好像困在那个冬天走不出来的、原谅不了自己的只有他一个人。
自打同居于一个屋檐下……这才过了几天?她的存在频繁将他拉入回忆的甜蜜陷阱里饮鸩止渴,分手吵崩那天的回忆被冲得越来越淡,新的生活抚平旧的伤痕,他甚至会头昏脑胀地笃定,除了那天以外,她一直都那么爱他。
陆痕钦启唇想解释:“今晚的菜里,我什么都没加——”
夏听婵摆摆手:“我不在意答案了,没吃到女巫的毒药,那就可以了。”
他被堵回去,心口发闷。